從決定開始收破爛起，1995年出生的武楷斯覺得，他就已經(jīng)“放飛自我”了。

搬破爛的武楷斯。 本文圖片均為受訪者提供

他看上去不太像一個傳統(tǒng)的“985”高校畢業(yè)生：留著長卷發(fā)，穿著拖鞋和二手的衣服，眼鏡和襪子也是從別處收來的。此外，他每周都會去舊貨市場跑動，有時還上門收破爛，甚至去垃圾桶里碰碰運氣，只為淘到有意義的舊物。

他有自己一套篩選標準：承載的信息量越大越好，比如帶有時代氣息的物件、帶文字的信和牌匾、帶圖像的老照片等等。單純的紙皮、紙殼是不要的。

近日，武楷斯因與眾不同的職業(yè)選擇受到關注。不少人羨慕他擁有了脫離“996”的自由，也有人認為，名校畢業(yè)理應做更有價值的工作。

凌晨的天光墟。

武楷斯說，其實父母對收破爛這件事也是有些無法接受的，“他們覺得，你是因為收破爛被關注的，而不是因為發(fā)明了某項專利、發(fā)表了某篇論文?！钡X得，收破爛就是他想要一直做下去的事情，不在乎別人怎么看。

大學時期，他就開始癡迷“一切舊的東西”，整日泡在“天光墟”（廣州民間集市）收破爛，最后還盤下了學校附近村子的老樓，作為放東西的倉庫。畢業(yè)7年來，他倉庫里的舊貨已有幾十萬件，有些用作布展、租售或道具，大部分仍在靜靜等待發(fā)掘。

他收過一位女士從孩童到成年的所有信件、一名男子整理出的過世父親的幾百只手表遺物、下過南洋的老華僑的家具和膠片放大機，還有村里開了四十多年的茶樓倒塌后殘存的牌匾......

對武楷斯來說，每個物品都承載著過去的回憶，同時又有新的意義：被遺棄的東西也可以煥發(fā)生機，像循環(huán)農(nóng)業(yè)一樣，以另一種方式存續(xù)下去。

以下是他的口述。

尋找“天光墟”

2015年，我還在華南理工大學讀法律，為了省錢經(jīng)常買二手（物品）。當時我想，5塊錢就可以買到一件衣服，那為什么還要再花500買它？也差不多從那時候起，我就沒買過新衣服了，這種狀態(tài)維持了7年?？赡芎茈y想象，我連眼鏡和襪子都是二手的。

天光墟和二手市集里，五花八門的物品。受訪者 圖

大四時，我去美國窮游了一個月，每次路上需要買補給便會去跳蚤市場，買50美分的廣告衫和吃的用的，兩個月花了1萬塊人民幣。

回廣州后，我就開始尋找類似的集市“天光墟”。天光墟是本地人對二手市場的稱呼，它們一般在夜間開攤，至天亮而散。

在美國或者其他中古市場（即二手市場）發(fā)達的國家，谷歌上一搜索就能看到很多二手市場相關消息，但在國內(nèi)，手機上能搜到關于天光墟最近的新聞，已經(jīng)是2007年的了，它們就像被互聯(lián)網(wǎng)拋棄了一樣，信息零零散散、良莠不齊，找起來很不方便。

我把網(wǎng)上散落的信息拼湊起來，花了兩周時間、通了幾次宵，整理出了廣州可能存在的舊貨市場，并前去探訪，后來整理出現(xiàn)存的12個地點，其中一些地方比如海珠橋的天光墟，也成了我定期的收貨來源。

這期間，我還整理了一份探訪指南發(fā)到了網(wǎng)上，發(fā)現(xiàn)挺多人對天光墟感興趣的，但因為在半夜才開張，不敢一個人去，就想讓我?guī)е?。在一個旅游欄目的邀請下，我開始帶著一些人去逛天光墟，剛開始人多，一次能帶30個人，我們看起來就像一個旅行團，就差個小旗子，后來覺得難管理，就每次把人數(shù)限制在四五個人了。

天光墟又叫“鬼市”，算是城市最基層而野生的市場，它賣的東西多而雜，可能只是擺在馬路邊售賣，可能賣家就是一些流浪漢、收廢品的或者清潔工，但同時，它們也和城市達成了無形的默契，晚上的時間它們是自由市場，白天到了點，城管才會過來趕人。

里面東西的價格自然也不貴，成交價1塊到10塊的都有。在這里，能找到2塊一件的衣服和20塊一個的膠片相機；電器和碟片；郵票、錢幣以及各種有趣物件。路燈熄滅時，人們會拿著手電或者手機慌亂照亮，生怕錯過好東西。

去天光墟前一天，我會先睡一覺，第二天凌晨四五點出發(fā)，趕上天光墟的開攤，一直逛到8點結(jié)束。那段時間，我像瘋了一樣的去買收廢品的人手里的破凳子椅子、廢報紙、老照片，背回宿舍鋪在地上欣賞。

最瘋狂的時候，一周七天，我天天半夜泡在“鬼市”，趕不回學校就在麥當勞過夜，還記得人民北路天光墟附近有個麥當勞，我就和流浪漢坐在里面一起睡覺，但一想到一會兒能去收破爛，便會無比興奮。

這樣的日子持續(xù)了三個月，四個舍友的柜子都被我填滿了破爛，迫不得己，我把所有東西打包好，放在宿舍樓的夾角處，可宿管員也有了意見。后來，我決定把東西搬到7公里外的小村子。

畢業(yè)前，武楷斯在學校附近的小洲村租了一個倉庫放置舊物。

畢業(yè)前夕，我在離大學城不遠的小洲村租下了第一個倉庫，它是以前存留下來的青磚老屋，大概有三百平米，租金不高，但小洲村附近沒有地鐵站，青石板路也很窄，車進不去，運東西的話只能靠摩托車、三輪車或者人力。

舊物館二樓天臺的搖椅上，伸手就摘得到龍眼，目光所及之處皆瓦頂.....這種生活也算愜意。除了打理舊物館，我每周都會去天光墟，風雨無阻。

但我逐漸發(fā)現(xiàn)，收舊貨的重點不止是“收”，還要“養(yǎng)”，我花幾個月時間對舊物分類、整理和保護，卻趕不上我每周從天光墟收舊貨的速度。

為了運貨方便，后來我又在番禺區(qū)租了一個倉庫，很快也堆滿了舊物，很多還沒分類。

通往記憶的舊物

我一直認為，一件舊貨選擇跟隨我，是一種緣分，我要盡可能保護好他們，做得不好便心有愧疚。舊物背后是歷史和記憶，收得越多，責任越大。

“敏”的信

有次，我在天光墟淘到了一大包老信件，里面是一個名叫“敏”的女士從8歲起一直到成年的所有信件，雖然有些也已經(jīng)被雨水給打濕了，也有些泛黃，但是還是保留下來大部分。

能通過文字辨認出，這位女士是1986級中大外語系畢業(yè)生，后來在白天鵝賓館工作。我把這包信件收回來后，在社交平臺進行了發(fā)布。

巧合的是，這個信件的主人公通過她的同事看到了我發(fā)布的內(nèi)容，找到了我。她告訴我，她親戚在整理父親遺物時，不小心把信當廢品賣掉了，問我能不能再買回。

我等她來店里后，把這些信件無償送回給她了。她記得很清楚：“這個信是小學最好的朋友寫給我的，這個信件是我父親寫給我的......”她找回了很多回憶。

不過，能找到原主的舊物是少數(shù)，99%的人都是因為不想要這些東西了，認為它們是廢品才扔或者賣掉的，不會再尋回。

人離開后，子女就會把他們的遺物賣廢品，這些回憶以另一種方式在天光墟流通，也會有人找我上門收遺物，我不覺得有什么恐懼的，它們都是世界的一部分。

我曾經(jīng)收到過一個人一輩子收集的手表。他走后，他的孩子就把這些全都賣給了我。手表有七十年代老上海、春蕾等各種各樣的品牌，表盤背面寫著上海、廣州和沈陽等城市的名字，大概有兩三百塊，我覺得很有紀念價值，專門坐高鐵跑去另外一個城市去收的。

通過朋友介紹，我還上門處理過一位印尼老華僑的生前舊物，他以前是個機械愛好者，會自己沖掃膠片、修自行車、做木工等等，我們發(fā)現(xiàn)了一臺海鷗牌放大機、一堆自行車鏈條和工具，還有五六臺大頭電腦，說實話，人一輩子的物件都在這里了。

金瀛酒樓拆了，武楷斯把廢棄的牌匾?guī)Щ貍}庫。

還有次，小洲村一家經(jīng)營四十多年早茶的“金瀛酒樓”拆了，要搬到一個新的場地。樓一邊拆，我一邊“搶救”，我花了幾十塊買下了它的一個牌匾，帶了回去。最近，我也收了一個民兵部的一塊牌匾，遇到這種牌匾我都會買，牌子類的東西會有一定的信息展示，它能更加獨立地呈現(xiàn)一個故事。筆記本、信件、照片也是如此，是通往記憶的載體，我稱之為“薛定諤的舊物”。

人們遺棄的，我會替他們用另外一種方式收藏起來，這也是我店鋪名字“永續(xù)”的來源。我很喜歡這個名字，它來源自一種農(nóng)業(yè)方式，講的就是通過再生、循環(huán)實現(xiàn)可持續(xù)發(fā)展的人類居住環(huán)境，舊物本身也可以作為循環(huán)存在。

很多物品在古玩市場上也是有價值的，只是我出于個人原因不想賣。

逛天光墟、上門收、車搬人運…都是武楷斯的收破爛日常。

另一種生活方式

也會有人問我為什么這么迷戀做這件事，我想，沒有很復雜的原因，可能就是冥冥之中被它選擇了吧：只要它是舊物，就很吸引我。當然，收舊物的過程也是有趣的，每天面對的人和物都是新的。

小時候，我父母工作變動多，經(jīng)常換城市，導致我的童年和少年時代挺顛沛的，再加上那時候家里窮，用的很多東西都是二手的。

當時，咸魚還沒有出現(xiàn)，家里的電腦、電視都是從58同城網(wǎng)、高校BBS論壇這些平臺買的二手，甚至我初中用的諾亞舟詞典也是這樣來的，包括我從小到大用的手機也都是二手的。

我記得，我家電磁爐也是二手，買來還是壞的，到后面一直打不開，就得先用打火機點一下，才能打著。

父母只是為了省錢買二手，大概沒想過我會真的成為一個“收破爛”的。

如果父母也是收破爛的，估計我做這個他們也不會說什么，但他們辛辛苦苦把我培養(yǎng)這么大，還有一定的學歷，學的還是聽起來挺高端的法律專業(yè)，結(jié)果我卻從事看起來完全和高端相悖的工作，自然會有些無法接受。

后來，我做的這些事情逐漸成型了，也被一些媒體報道，他們也并不會因此有特別大的態(tài)度轉(zhuǎn)變。

他們覺得，你被報道是因為撿破爛，而不是因為發(fā)表了什么論文、發(fā)明了什么專利，你不是因為這些看起來很好的事情而被關注的，而是因為破爛被關注。這就像是，“你是一個在街上裸奔的人，然后被報道了?！?/p>

但我的感受是：我在做自己感興趣的事，每天都很新鮮，也不在乎別人怎么看。這種喜歡可以蓋過周邊的眼光和傳統(tǒng)的社會評價。

我想起，有次我翻垃圾時，我女朋友說，“你在翻垃圾時，其實很多人在看你，你知道他們在看嗎？”

我就很懵地回她，“我不知道有人在看啊?！?/p>

武楷斯。

我在做這個事情時確實是看不見別人的眼光的，同理，對于社會上的評價也是如此。我喜歡上這個事情之后，就已經(jīng)放飛自我了。

另一方面，我屬于一人吃飽、全家不餓的類型，這也讓我在畢業(yè)前夕，擺脫了擇業(yè)方面的困惑，因為我就想做這件事，它太好玩了。我也沒有上過一天班，所以體會不到“996”“內(nèi)卷”這些焦慮。

可以說，我和正常年輕人屬于兩個世界。

但在利用舊物方面，我想的還挺多的。除了展出、租售一些奇奇怪怪的東西，我偶爾也會為商家做布置、陳列，還為劇組收集過道具，我覺得舊物能延展的范圍很廣闊。不過，要想它完全商業(yè)化仍不太可能，做這行的人都比較有個性，它不是一個普適性的工作。

目前，我和女友一起打理這些舊物，資金暫時還支撐不起請人。有人問過我，“做這個賺錢不？”我的回答是，“剛好能養(yǎng)活自己?！倍疫@個前提是，我還挺幸運的，做這個是需要一些運氣和緣分的。

疫情前，我也會在全國各地甚至去其他國家的二手市場收舊物，最近出去的沒那么頻繁了。

但我想，我會一直做收破爛這件事，也不會把自己限制在同一個地方。

在很多個城市生活過后，我發(fā)現(xiàn)城市也只是一開始看是不一樣的，后來會發(fā)現(xiàn)沒什么區(qū)別，大家都是人，人的需求都是差不多的，在山西的生活方式、待人接物的基本法則，在廣州、北京或者山東都可以行得通。我也學習了西班牙語、法語日語和德語等五六種語言，我把自己定義為世界公民。